阿穆爾遲遲不肯動身前往京城，讓班第有些著急，他多番催促阿穆爾早點出發，說其他三部汗王行“飲至之禮”都回來了，眼下都深秋了，再不出發的話，待到冬雪封山，就更不好遠行了。

阿穆爾則找尋著各種借口拖延著，事實上他在等色布騰的消息。色布騰先行返回京城已經有三個月了，他承諾將向乾隆面奏阿穆爾欲總統衛拉特諸部之意。

阿穆爾從夏天等到秋天，依舊沒有色布騰的消息，而班第這邊又催的急，眼看已經無以推諉了。

原來色布騰攜柳一夢返京後，本來以為自己錢也掙了，還抱得美人歸，正喜滋滋、樂呵呵，認為幾乎登上了人生巔峰之時，卻發現朝堂氣氛根本就不是他想象的那樣。

他以為阿穆爾與乾隆只是意氣之爭，兩人的矛盾可以調和。但實際上，眼前局勢絕難回轉。乾隆本就懷疑阿穆爾有不臣之心，而阿穆爾又拖著不肯進京，這幾乎是把謀逆寫在了臉上。乾隆是一定會對阿穆爾動手的。而此時，色布騰若向乾隆表達阿穆爾的訴求，將顯得極其不合時宜，且他是大清駙馬，此舉將有站位阿穆爾之嫌，乾隆震怒之下，把自己擼了也是有可能的。

色布騰咽了咽口水，把承諾給阿穆爾的話咽回肚裏，爛在心裏。同時，他也不便給阿穆爾回信，他總不能給阿穆爾說我老丈人要砍你，你快逃吧。於是他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，索性不再給阿穆爾任何回音。

偏偏又生了事端。班第給乾隆的奏疏中，詳述了阿穆爾拖著不肯進京的過程，其中略略提到了色布騰、額林沁、柳一夢其事。乾隆帝有些生氣，當面質問色布騰可有其事，色布騰大搖其頭，矢口否認，說純屬捕風捉影。

回到家後，色布騰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。一是害怕自己豢養柳一夢，幫助阿穆爾的事情曝光，二是真心舍不得柳一夢。思來想去，色布騰有了計較。他打算把柳一夢先“借”給別人，制造柳一夢與自己無關的假象。這樣自己貪戀美色包庇阿穆爾的流言，將不攻而破。待事情平息，風平浪靜之後，再迎回柳一夢即可。為了戲做的真，他甚至為柳一夢做了一個賣身契，撇清自己的幹系。而這個“別人”，色布騰也是深有考究的，是他曾經的戲園好票友，酒場好夥伴，妓院好戰友，軍機大臣雅爾哈善。

雅爾哈善拍拍胸脯，說此事包在他身上，保證人皆以為柳一夢是他雅爾哈善的，與色布騰絕無關系。色布騰滿意的誇獎雅爾哈善，說有朋友如此，真乃人生之大幸。

而柳一夢則欲哭無淚。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雅爾哈善的魔爪，命運之際遇變幻，真正是作弄人。

衛拉特這邊，杜爾伯特汗王車淩哲布從伊犁回阿勒泰途中，造訪塔爾巴哈臺。

車淩哲布問道：“我聽說，你借用大汗的小紅圖章，還秘密召集了5千人，將匯聚到塔爾巴哈臺，可有其事。”

阿穆爾冷笑道：“現在衛拉特是他班第當家，我哪有這個本事！”

車淩哲布接著問道：“阿穆爾，你給我個準信，你是不是要謀反？”

阿穆爾沒有說話，停了一會兒，說道：“我在清國熱河時，乾隆與我一同檢閱軍隊，故意展示清國威武強大的軍容與我。平定達瓦齊後，我們在伊犁喝慶功酒，班第故意安排與我不睦的哈斯巴紮爾坐我身邊，宴會上，我們幾乎打起來。他們清國最會玩心計，最會挑弄我們衛拉特內鬥。”

“你也到過清國，知道他們的底細，以當今之衛拉特，與清國戰鬥，恐怕早晚會死毬了。”

“我當然知道。清國的人口，比額爾齊斯河底的石子還多，清國的物資，抵得過十個衛拉特。我是不會以卵擊石的。”

車淩哲布嘆了口氣，說：“事情鬧到這個地步，生死有命，我們也是無可奈何。好好照顧好部眾吧。”

阿穆爾想起什麽似的，問道：“哲布，萬一我與清國起了沖突，你會站在我這邊麽？”

車淩哲布笑了笑，說：“我們是朋友。而杜爾伯特部與輝特部向來是盟友的。”

深秋時節，瓜果飄香、羊肥牛壯，正是享受一年豐收的好日子。但阿穆爾卻無福享受，色布騰那邊一直沒有消息，班第、額林沁也是不斷的在催促，眼見拖不過去了，阿穆爾只能攜家人，在額林沁的陪護下，向京城進發。

終於送走阿穆爾了，班第松了一口氣。

阿穆爾一行人迤邐前行，來到了烏倫古河。過了河，再往前就進入了喀爾喀蒙古，那裏就是清國的地界了，踏入了清國，想再回頭就更難了。

安營紮寨，埋鍋造飯，阿穆爾帳篷內，琪琪格在逗江格爾玩耍。4歲的江格爾虎頭虎腦，生的十分壯實。

“讓你們娘倆跟我進京，路途又要受苦了。”阿穆爾略感歉意。

琪琪格微笑道：“沒事。有你在身邊就好。乾隆信不過你，所以一定要求家眷隨行，也是沒有辦法的。還有，不是娘倆，是娘仨。”說著琪琪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。

阿穆爾睜大了雙眼，急上前，撫摸著琪琪的腹部，說道：“看不出來啊！什麽時候發現的？我怎麽不知道！”

“你知道什麽呀！一天到晚只想著軍隊、部眾，哪裏關心到我了。”琪琪格嗔道。

阿穆爾賠笑道：“你也不和我說。這樣我昨晚就溫柔點，萬一動了胎氣就不好了。這可是我的二兒子呢！”

“你就是個牲口！說了有用麽！還有，你怎麽知道是兒子呢？”

“我阿穆爾的孩子，一定是個騎馬鞭笞天下的英雄。”他看著琪琪格，轉而委身笑道“女兒也行。長得似你般俊俏，將來嫁給像我一樣騎馬鞭笞天下的英雄！”

“也不害臊！對了，你真的打算前往清國麽？你知道的，乾隆是信不過你的。”

阿穆爾笑了笑，說：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，走一步看一步吧。倒是苦了你，無論向前，還是退後，都會有很多艱難險阻。”

琪琪格看著阿穆爾：“沒事，我會一直跟著你。只要你好，我怎樣都無所謂。”

阿穆爾出了帳篷，深深吸了一口氣。深秋夜的空氣，涼入肺腑。色布騰遲遲沒有消息，此去京城定然兇多吉少。

他喚過班多克，班多克告訴他，說一切準備完畢，只等他的消息。

阿穆爾徑直來到額林沁的大帳。額林沁看到阿穆爾深夜造訪，有些意外，但還是招待著他喝酒。

喝了幾杯酒，阿穆爾突然站起身來，沖著額林沁大聲說道：“阿某並非不臣，但乾隆寡信。今入其境，如驅牛羊入市，大丈夫自當頂天立地，安肯引頸待戮。”

幾句文縐縐的話，唬的額林沁楞楞的。

與此同時，眾多帶刀侍衛沖進賬中，惡狠狠的盯著額林沁，只等阿穆爾一句命令，就會立馬把額林沁砍作肉泥。

額林沁渾身顫抖，深秋寒意時節，他額頭上卻滲出了豆大的汗珠。

阿穆爾冷笑了幾聲，不緊不慢的解下了清國授予他的副將軍大印，一並還有乾隆冊封的輝特部汗王令牌，丟給額林沁，引著眾人，揚長而去。

額林沁呆在原地，瞠目結舌，呆若木雞。

第二天早，額林沁才回過味來：阿穆爾這是要反了。

於是他急忙派遣一隊人去追捕阿穆爾，同時派了一個信使前往伊犁給班第送信，具言其事。

而他自己，片刻不敢久留，快馬加鞭的向東逃往清國腹地，望京城而去。

額林沁派遣的追捕阿穆爾的一隊人馬，沒有追出多久，就被阿穆爾引兵盡數截殺。前往伊犁的信使，自然也沒能逃脫。因而目前，只有額林沁知道阿穆爾已反的事實，但他正慌不擇路的逃跑中。

乾隆這邊，單收到班第的奏折，得知阿穆爾已經動身前往京城，因而正耐心的等待阿穆爾的前來，屆時他將好好歷數阿穆爾的罪狀。

班第這裏，送走了阿穆爾，頓感輕松。他正懷抱著娜仁，情不自禁，酣美不可言，渾不知災禍已然逼近。

入雲閣，阿成送走了巴音。巴音在伊犁游玩了個把月，回了別失八裏。莎琳娜也在特納陪伴下一同回了別失八裏。她說伊犁，壓抑的很，還是別失八裏好玩，特納更好玩。

阿成苦笑，說難得見莎琳娜對一個男人這麽用心。

入雲閣頂樓的露天花園裏，阿成與婉兮兩人悠游。

“公子，阿穆爾這事，估計還會再起波瀾，甚至越鬧越大，公子怎麽看？”婉兮問道。

阿成停在欄桿處，憑欄遠眺伊犁城。金頂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，只是蒙塵日久，沒有從前那麽奪目了。

他說道：“阿穆爾必反。他本來就不是坐以待斃的人。而乾隆明顯低估了阿穆爾的野心及決心，只封阿穆爾一個輝特部的汗王，他怎麽可能就範。再有，和碩特汗王封的是班珠爾，班珠爾可是阿穆爾同父異母的兄弟啊！有反心，又不容於乾隆，情勢上還對阿穆爾有利，阿穆爾若不反，倒是有點匪夷所思了。”

“乾隆帝並不知道班珠爾是阿穆爾的同父異母的兄弟。”

“這是乾隆的疏忽。”

“那這次，公子打算怎麽辦啊？”

“這次，恕不奉陪了。他們玩他們的，我們玩我們的。我們離開這是非之地，衛拉特，早已不是曾經的衛拉特了。”

“公子阿爸阿媽的仇，打算放下了？”

阿成想了想，長長嘆了口氣，說道：“算了！我累了。算了！我們回去吧。”

“清廷不許公子回去的，公子打算怎麽辦。”

阿成笑了笑，說道：“無妨。有你在，你一定有辦法的，對吧？”

婉兮有些不悅：“公子又刁難我。什麽難事，都讓我來做。”

阿成笑著，用手背輕輕摩挲她的臉。

“公子覺得這次事態，會是怎樣的結局。”

阿成想了想，說道：“我在京城，看過一本書。名為《石頭記》，也叫《金玉良緣》，其中有這麽一句話‘身後有餘忘縮手，走投無路想回頭’，形容現在情勢極為貼切。”

“書從是‘顧先生’那裏看的吧！”婉兮這話剛說出口後，就有些失悔，懊惱自己為什麽會將這不合時宜的話脫口而出。

兩人各有尷尬，又各有心事，按住此話不提。

阿穆爾秘密回到塔爾巴哈臺，他寫了五封信，差人秘密送往阿勒泰地區杜爾伯特部，還有唐努烏梁海地區，以及博斯騰地區的和碩特部，喀爾喀蒙古的青袞雜蔔處及葉爾羌地區的大小和卓處。他自己，則帶著幾個親隨，秘密的潛往了準噶爾部。

阿穆爾先見了慶格爾泰。慶格爾泰是小敦多布的兒子，一直與阿穆爾交好，聽聞阿穆爾的計劃後，拍手叫好。他說他等這一天好久了，他說他早就想這麽幹了，他說他老早就看那些頤指氣使酒囊飯袋的清軍將領不順眼了。

他說他本來以為阿穆爾會就範前往京城的，那樣的話連他也會鄙視阿穆爾的。

阿穆爾又秘密約見了呼格吉勒，前土爾扈特部的汗王。土爾扈特部被清廷降級，早已讓呼格吉勒懷恨在心，只是出於自保心裏，所以他一直隱忍不發而已。此次有阿穆爾挑頭，他自然樂意追隨。

事情談妥，呼格吉勒笑道：“阿穆爾你也膽大，就在伊犁城邊與我談這個事情。”

阿穆爾拍拍呼格吉勒的肩膀，說道：“土爾扈特部的駐地，烏魯木齊被清軍占了，害得你們流離失所，狗日的他們還給改名了，迪化，毬名字！多難聽啊！我會幫你們奪回來的，不對，咱一起奪回來！咱還叫烏魯木齊，意指優美的牧場，多好啊！”

之後，阿穆爾又秘密約見了達什達瓦。達什達瓦率領部眾，歷經多次戰亂，左支右擋，保全的最為完整，如今他領有近2萬部眾，4千兵，是準噶爾部中舉足輕重的一支力量，也是阿穆爾力爭的一個對象。

達什達瓦聽完了阿穆爾的計劃，默不作聲，又看了看阿穆爾，說道：“你把你的不能參加作戰的部眾，引到我部落裏來吧，我為你們輝特部留下一些人口。”

達什達瓦明哲保身的態度，讓阿穆爾有些惱怒，他站起來大聲的說道：“清國是我們衛拉特的宿敵，你怎麽可以坐視！你怕是都忘記了你是綽羅斯家族的人了吧！”

達什達瓦緩緩的站起，說道：“我當然沒有忘記。正是因為我是綽羅斯家族的人，我才這麽決定，我要為我們家族留下一些人口，不能追隨你無辜送死。阿穆爾，這麽多年了，你來我往，戰亂不休。你看看現在這個衛拉特，還是我們熟悉的衛拉特麽？再這麽折騰下去，我們整個衛拉特怕是都要死絕了！你也是到過清國的，清楚他們的實力。”

阿穆爾冷冷說道：“我當然知道。他們的人口，比額爾齊斯河底的石子都多，他們任意一個江南的省份，比整個衛拉特都富庶。可是我反抗的決心，卻比博格達峰頂的頑石更堅硬！更決絕！”

“決心又有什麽用？我辛苦經營著部落，就是為了在戰亂中為衛拉特多留下些人口。留下衛拉特的未來。為了你的野心，犧牲那麽多年輕人的生命！又拿什麽來換回這些年輕人呢？”

“榮耀！我衛拉特的榮耀！”

達什達瓦哂笑道：“榮耀？阿穆爾，這些話忽悠底層人聽就好。你我都是明白人。”

阿穆爾語塞。

他突然想起什麽，問道：“娜仁呢？怎麽沒有見他的身影！”

達什達瓦一楞，不曉得阿穆爾打聽自己的妻子做什麽，說道：“在伊犁。怎麽了？”

阿穆爾冷笑道：“你就不好奇她在伊犁幹麽，她在伊犁和誰在一起？”

達什達瓦不說話了，最近，他是有聽到一些關於娜仁的傳言的，有些流言甚至不堪入耳。但他皆選擇無視，他選擇相信娜仁。

觀察達什達瓦的反應，阿穆爾心中已經有了些計較。他說道：“你可以先不參與。但是你也不要從中作梗。待我殺到伊犁，你自己去看。屆時作何打算，你自己決定。”

準噶爾部召開部落會議，所有貴族、諾顏皆來到會場。

準噶爾部汗王哈斯巴紮爾姍姍來遲，他沖進會場，大聲說道：“是誰召開的部落會議！沒有我的命令，誰敢擅自召開部落會議！”說著他環視一周，發現竟然沒有設置汗王的座位。席間眾人皆環坐著，表示彼此平等的地位。

哈斯巴紮爾再看時，竟然看到一位老熟人的面孔。阿穆爾竟然也在座。

他指著阿穆爾質問道：“阿穆爾！你是輝特部的，有什麽資格參與我準噶爾部的部落會議！”他又看了看其他人，突然想起什麽似的，轉過頭，盯著阿穆爾說道：“不對！你不是前往京城了麽？怎麽會在這裏！你想幹什麽？你想謀反不成！”

阿穆爾站起，緩緩的走向哈斯巴紮爾，朗聲說道：“謀反？虧得這話出自你這個所謂準噶爾部汗王的口中。歷屆大汗，無不以征伐四方，鞭撻天下為己任，只有你這窩囊貨，竟然替清廷賣命，說我謀反！哦，對了，我忘記了，你這汗王，也是清廷封的。所以你才甘願替清國賣命，為乾隆做狗！”

哈斯巴紮爾氣的滿臉通紅，他左右環視，發現眾貴族竟然都漠視阿穆爾的悖逆行為，沒有一人站出來替自己說話。他猛然意識到情況比自己想象的更為惡劣。他看著阿穆爾，質問道：“誰都可以說我替清國賣命，為乾隆做狗。但你阿穆爾沒有這個資格。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，你可是乾隆封的雙親王！我還記得，當初是你兵敗於瑪賚哈什和我手下，然後投的清國。也是你，引得清軍進入我衛拉特！”哈斯巴紮爾說著，意識到自己說到了阿穆爾諸多行為自相矛盾之處，他想進一步戳穿阿穆爾看似榮耀，實則為一己私欲的行為，進而勸退準噶爾眾貴族，讓他們不要和阿穆爾一起胡鬧。

哈斯巴紮爾深深吸了一口氣，正要再朗聲說話之時，一柄尖刀自他背後，透胸而出。哈斯巴紮爾睜大了雙眼，低頭看著胸前透出的血紅的刀尖，又擡頭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阿穆爾，頹然倒下。他至死都不相信有人敢在準噶爾部落會議上公然弒殺汗王。

班多克擦拭著刀上的血跡，對阿穆爾說道：“大汗！哈斯巴紮爾的隨從都已經解決了，保證沒有只言片語的消息傳出。”

阿穆爾點點頭，環視眾人。

慶格爾泰欣喜若狂，躍躍欲試。呼格吉勒怔怔的看著死去哈斯巴紮爾，有些出神。達什達瓦則皺著眉頭，有些憂心忡忡。

晚上，與眾人商討完計劃後，阿穆爾回到氈房。他有些悵然若失，便來到不遠的另一個氈房。那裏，住著一位在衛拉特也是頗有名氣，也是頗為神秘的薩迦上師。

薩迦上師即是阿穆爾出生時，為他禱祝的喇嘛。當時，剛出生的阿穆爾渾身是血，人皆言不詳，薩迦上師則力排眾議，直言這個孩子將是不世出的大英雄，他長大後將權掌四諦造福人民，他的業績將彪炳史冊，他的美名將遐邇傳揚。並賜名：阿穆爾薩納。

薩迦上師是光顯寺的住持，幾經離亂後，與阿穆爾常在一起。作為阿穆爾的軍師，薩迦上師是一直在背後默默支持，暗自鼓勵阿穆爾的精神力量所在。

薩迦上師的俗名更加出名。

他原名羅蔔藏丹津，是青藏地區的和碩特貴族之後，也是衛拉特四傑之一。他先後發起、煽動兩次青海叛亂，都為清國平定，遂逃往衛拉特，隱居在伊犁，化身為喇嘛，伺機而動。而阿穆爾，是他物色的傑出人選，是可以藉此對抗清國的不二替身。

“上師。我覺得沒有這樣做的必要。”阿穆爾有些猶疑的說道。

薩迦搖搖頭，說道：“一年多前，你我合作，殺了他的阿爸阿媽，他是一定不會放過你的。如今他掌握著衛拉特地區最多的軍需物資，別失八裏駐有最精銳的騎兵，不除掉他，必成後患！”

阿穆爾有些不滿，說道：“當初是你一意孤行，非要殺掉陸光召、戴詩曼，意圖嫁禍達瓦齊。搞得現在紙裏包不住火，騎虎難下，不得不對他痛下殺手。你也知道，我們是歃血的安答。”

薩迦淡淡的說：“等他報覆起你來，可不會顧及你是他的安答的。阿穆爾，你我合作一時，註定合作一世。想要有一番大作為，必須得承受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。成吉思汗揚名立萬之前，不也歷經家破人亡，妻子為人所奪的慘狀麽？阿穆爾，撐下去，你會成為準噶爾汗王的！撐下去，你會成為衛拉特琿臺吉的！”

阿穆爾冷冷的說道：“歷經那麽多，承受了那麽多久，我想要的可不只衛拉特。再說了，衛拉特本來就應該是我的。”

出了薩迦上師的帳篷，阿穆爾心情甫定。走了沒幾步，班多克火急火燎的趕過來，拉住阿穆爾，說道：“大汗，你要對阿成動手？這不行啊！我們打小一起長大的，他還用石頭給我額頭開過花。不對不對！我意思是我們都是一起吃喝嫖賭，騎馬射箭追姑娘長大的，不可以殺阿成啊，大汗！”

阿穆爾不理他，甩開他繼續走。

班多克又沖到阿穆爾面前，伸手攔住阿穆爾，說道：“大汗！這樣不對啊！我們打仗是為了什麽？不就是為了和兄弟們一起逍遙自在嘛！現在你要殺了兄弟，那我們還打個毬的仗！”

阿穆爾繞開班多克，繼續走。

班多克沖前幾步，匍匐在阿穆爾面前，哭吼道：“大汗，這樣不行啊！巴特爾死了，寶日格被抓去京城了，巴音與我們老死不相往來。當初我們七人在輝特部是多麽自由自在，無憂無慮啊！怎麽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！大汗！不能殺阿成啊！”

阿穆爾抿了抿嘴，雙手微微顫抖，看著班多克，眼角微微有淚水。

遠處，薩迦上師出了帳篷，靜靜的看著二人。

阿穆爾回望了薩迦上師一眼，又看了看班多克，嘆了口氣，舉手示意護衛上前把班多克拉走，先關起來。

“生活不該是這樣的啊！大汗！大汗……”

班多克的聲音漸行漸遠，阿穆爾覆又望了一眼對自己微微點頭的薩迦上師，大步流星的離開。

伊犁，將軍府邸內，有消息傳來，說土爾扈特部與準噶爾部的部眾因為草場劃分問題，起了沖突，雙方劍拔弩張，已經打死了好幾個人，眼見就要大打出手。

“都是我大清的子民，也都是我大清的領地，什麽你的我的，不都是我大清的！還爭個什麽勁！”班第罵道。他示意讓薩喇爾領兵前往平息。

薩喇爾面露難色，說道：“將軍，我人微言輕，呼格吉勒和準噶爾部的貴族未必買我的帳，最好派一個清軍的將領去。”

班第想想有理，但自己與鄂容安皆是文官，不喜，也不善帶兵，更不想領兵去解決什麽爭草場等雞毛蒜皮的小事。那派誰去呢，班第思量著。

一旁的鄂容安說道：“將軍，最近甘肅巡撫兆惠領著1千兵，解送物資自巴裏坤剛到伊犁，不如派他前往，反正他要返回巴裏坤，也是自西向東走，正好路過事發之地，順道解決下草場沖突，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。”

班第想想也是，便命令兆惠率治下的1千兵，另撥給他伊犁的駐軍1千兵，湊足2千人馬，前往平亂。

入雲閣這邊，表面上看不動聲色，賭場、食府、妓院也都照常開著。但仔細查看，不難發現很多人已經換了新的面孔。這幾個月以來，阿成螞蟻搬家般的把入雲閣分包賣了出去。

寶石夫人也走了，生活在達什達瓦的部落。

阿成打算離開了。

他剛送走一個信使，前往葉爾羌地區的信使。葉爾羌城的阿奇木伯克，艾尼來信，說葉爾羌地區最近不太安穩，大小和卓四處活動，似乎想搞事情，同時還流傳著說衛拉特要起兵反抗清國的說法，他征詢阿成的意見。

阿成告訴艾尼，說葉爾羌地區三面群山包圍，唯一的開口，還是對著清國的，這是死地，即無論怎麽折騰，都難逃清國的掌控。徒自折騰，是自求速死，是自絕於百姓，自絕於天下而已。他讓艾尼別惹是生非，凡是三思，看清楚局勢再做動作，別做出頭鳥，別跟著大小和卓作死。他告訴艾尼，亂世中，自保為上。

送走信使後，阿成正在與巴圖、阿悌一起整理行裝，突然喊殺聲四起，遠遠望去，前院火光沖天，人影攢動，刀光劍影在夜色的大火中，反射出耀眼的血色光芒。

阿成呆滯了片晌，這場景，似曾相識。

巴圖抄起刀，罵道：“狗日的！太歲頭上動土！腰子都不要是不是！”

他提著刀，正欲出門奔往前院，卻被回過神來的阿成一把拽回。

阿成說道：“巴圖，別去！你去側院書房去找婉兮，務必保護她脫險，我們一起在後山小路上匯合。”

巴圖有些猶豫，嘟囔道：“那少爺你呢？我不在，誰來保護你！”

“快去呀！”阿成怒吼。

巴圖咬牙切齒，重重的一跺腳，轉身出側門，欲奔向遠方的側院。臨出門時，他狠狠撞了阿悌一肩膀，幾乎把阿悌撞倒。巴圖惡狠狠的盯著阿悌，眼神中飽含期許與失望，同情與憤怒，似乎要噴出火來。

阿悌有些不解的望著巴圖。但他灰蒙蒙的眼睛，在火光的映襯下，逐漸有了神色。

入雲閣建制規模宏大，各個院落之間距離挺遠。巴圖一路狂奔，快到側院時，與迎面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，幾乎把對面的人撞飛出去。

閆小妹穩住身形，驚呼道：“巴圖！你來幹什麽！出亂子了，夫人派我去保護公子。你不好好守著公子，亂跑什麽！”

巴圖又重重的一跺腳，罵道：“這都什麽事！公子派我去保護夫人！”

“不行！你趕緊回去，和我一起去保護公子。公子出了事，夫人非罵死我不成。”

巴圖不願聽小妹多說，雙手攜著她直奔側院，說道：“咱別瞎折騰了，我們一起保護夫人撤退。這次夫人若出了事，公子非活剝了我不可！”

阿成丟了個火把進物料中，領著阿悌直奔後山。

臨出門時，阿悌順手抄了把刀在手上。

殺進入雲閣不知有多少人，只聽得四面八方都是喊殺打鬥聲。來人必定有備而來，且摸清楚了入雲閣的布局，許多路徑通道都已經被占據。

趁著夜色，憑著對入雲閣地形的熟悉，阿成帶著阿悌左躲右藏，東奔西跑，已然來到後山近前，穿過眼前這個架設在深澗上的木橋，即可到達。

但來人把這個不起眼的小路，也算計在內，早已留了兩個持刀士兵蹲守。

兩士兵執刀步步逼近阿成。一個書生模樣的人，加上一個看似呆呆癡癡的傻子，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死人而已。

阿成小步的後退，思考著眾多解決的方式。

卻不料阿悌突然暴起，鬼魅般的沖了出去。

夜色中只見一個黑影在兩士兵身邊穿梭。兩士兵瞪大了雙眼，不可置信的看著彼此，然後紛紛委頓在地，跌落下深澗。

阿悌的眼神在月光的映照下現的清亮異常，甚至比從前更為明亮。

這麽一耽擱，他們再欲逃時，身後已然追過來了十餘個執刀士兵。阿悌站在橋中，把阿成擋在身後。他微微轉過頭，一邊時刻關註著步步逼近的士兵，一邊推搡著阿成，讓他快走。

阿成不願拋棄阿悌獨自逃離。

阿悌一著急，用力一推，甚至把阿成推倒在地，他朝著阿成大吼了一聲，沒有言語，只是一聲嘶吼。

阿悌自小生了病，頭腦似孩童，也從不會說話，阿成甚至從未聽過他出聲。這一聲吼叫，叫醒了阿成，他知道，他不走，只是徒自送命而已。

他轉身疾步離去。

看著阿成要逃，眾士兵急忙撲向橋中的阿悌。阿悌一聲怒吼，石破天驚，兩刀砍翻沖在最前的兩人，血紅的雙眼瞪視著其他人。

阿成逃遠了，轉身回望月色下的小橋。

阿悌身中數箭，依舊站在在橋中，任何人依舊無法通過這個小橋。橋下，已經堆疊著不少的屍體。

橋頭聚攏的士兵越來越多，沖上前的依舊被阿悌砍翻在橋下。而阿悌，又身中數刀，明顯不支，以刀撐地，勉強站立著。

又兩名士兵上前，一人被砍翻在地，另一人瞅準時機，一刀將阿悌的頭顱旋了下來。月色中，頭顱劃了個長長弧線掉入深澗。阿悌的身體兀自站立不倒，像個戰神，依舊矗立在橋心。

眾士兵從未見過如此景象，戰戰兢兢的小碎步上前。

阿成面龐為淚水所濕，咬了咬牙，轉身遠離。

後山上，阿成與婉兮等一行人在小山後的一個三岔路口匯合。

“阿悌呢？”巴圖抻著脖子往阿成背後望了望。

阿成沒有說話，只是怔怔的望著婉兮。婉兮走上前，抱著阿成，用絲絹給他擦了擦臉。

這時，只聽得一個路口傳來了陣陣馬蹄聲，聽聲音似有不少人馬。

眾人眼中充滿戒備，巴圖、小妹、閆相師三人各執武器，站在阿成與婉兮身前。

只有一個人。他騎著一匹馬，身後牽著數匹馬而來。

來人滾鞍下馬，掀起頭盔，竟是班多克。

“阿成，你們騎這些馬快走，我來擋住追兵。”見眾人有些遲疑，他小聲的罵道“狗日的！快走啊！我冒著生命危險偷偷來救你的！”

阿成等眾人上馬，他向班多克點點頭，以示感激。

班多克有些傷感，說道：“阿成！搞成今天這個局面，真是有些無奈，有些傷悲。我多想回到過去，回到塔爾巴哈臺。”他擡起頭，正了正神色，罵道“快走啊！毬貨！走的遠遠的！永遠不要再回來！不要再回到衛拉特！下次見面，我是不會放過你的！”

見眾人走遠，班多克等後方追兵到迫近，大聲喊道：“在這裏啊！快來人呀！”然後帶著追兵向另外一條小道追趕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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